【雷卡】平等

《平等》



晚一些的时候,雷狮在羚角号里喝酒。


往常他是喜欢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在几块由木板搭建而成的方块箱子里把身体完全藏进暗里,好似实体可以如同水一样流淌进虚;然而这一晚却只是坐在箱子上,身体的重量累在摇摇欲坠的箱子顶头,至于脚边,是东倒西歪、脆绿色的瓶倒了、玻璃碎了一片,落在地上像碎片里藏有沼泽,透着绿色的光。


他十六岁的这一年里,很多东西都变了,像很多东西都死了一样。


他在几年前渴望过情感,那个时候总是说要自由,但一方面,逃脱了也仍旧会不成熟地回看、而另一方面,他像是始终在等待;我们最开始逃离,到很远的地方去;他偶尔听来一些关于雷王星的事,在我在的时候丢开,在我不在的时候却会凝视黑色的字,定格的字、他在思考,然而固定的形状不会因为凝视就变形,他笑或者颓废,一切已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一切始终值得他在意。


既然会那样在意身后的事,那为什么当初又要执意离开雷王星?我想,这终归是他的事情。



平心而论,我并不需要向问他从种种事情中去深掘出一个原因来,就像很多时候,我们有距离,但是这样的距离安全而舒适,看到就当没看到。我不需要雷狮在我的面前撕扯出鲜血淋漓的肠子、或者剖出一颗往外冒血的真心,他有他的尊严和骄傲,一如当年他教导我、抬腿踩住我的头颅,不准许我从口中倾吐出近十年的屈辱,不允许我从喉咙中嘶吼出“雷鸣”的名字一样,他说:


人到底是要有尊严的。有伤疤,不要随意撕开,除我以外有更恶、除我以外是极恶。信任是一把刀,我可以不怕它刺伤我,但你呢?卡米尔,握住信任、还是交出信任后,你都会松懈,我了解你就像对镜子里的自己,我不能让你松懈,我不给你这个。


于是即便我知道他有疤,有痛,莽撞,又狂妄。

做这件事情像是没有思考、然而却还是会想,他大约并非没有思考;只是痛早已经盖过了思考。他并非没有理由,只是理由实在是太多了,但每个都很小、不充分,说不上正当;他累了,十几年的生活,只有疲倦像甩不开的镣铐一样在身后追逐,他逃离了。



我尊重他,从来也不需要向他索要一个表面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是他身后曾今的那些宦臣,他的一切也再都不需要书落进历史了。


他早已不是雷王星的星、不是雷王星的王了。


然而他早几年追求的那些,在几年后却突然地回应了他,那些因为他的选择而分道扬镳的情感最终扭过了头来,从权利和名望中,伸出一双枯槁的手,死死地在命运中掐住他的脖颈,他说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很早的时候开始雷狮就疲倦,为身后被种种东西束缚的家庭和宛若畸形的婴儿一般的情感所压抑地喘不过气,而今,这个虚有其表,空虚疲软的家庭终于掏空了他内里所剩无几的温,把那些曾经留存本就不多的希冀撕得不成形状。


这一年他十六岁,我们的恶名如同风一般堪堪吹过宇宙一隅,然而一阵风是极其容易被忽视的,雷王星索性在他的头顶浇上油,引来烈火,送他一捧诚挚的恶意。


他的通缉令上大大地书落‘雷狮’的名字,皇族的称谓扎眼得可怖,他笑着说,你看,多了一个零。扭头将纸玩笑一般塞到我的手里,手指指着他的脖颈,戏说:卡米尔,很多人都想要这个,因为得到它,再糟糕的一切,都仿佛可以重新开始。而我在想,你呢,你也这么想?


我不言。


这么些年的剧变、或者没有变,一切都毫无差别。小的时候雷狮用这样的态度戏弄他人,那时候还是不懂得藏匿的年纪,问他的时候他说,因为越坦荡,反而越能掩盖不安,所以要这么做,每个人都咒骂着他人,生活何其可悲。小时候的我听进去,记住他,反问他与之对抗的东西是什么,那个时候他就说,沉默啊,是沉默。


本来就是恐慌,得不到回应就会更加恐慌了吧,很少有人坦荡,在没有戒备过的人面前,更是如此吧。



我未能够想到沉默竟然能做到如此的事情,同样也想象不到,在我沉默地打磨自己、几乎要将自己削成他看不惯的样子的同时,沉默带给我的将是怎样的一种便利,于是从那天开始之后沉默,而到现在,他当初教育我的,却被我反用来应对他的刺。


我问:卡米尔,动物尚且知道反哺,可你呢?



但不需要我言语,这个晚上执意要醉酒的人是他,察觉到死,被自己的渴望所伤害的也是他,如果我真的要尊重他,我什么都不需要说。


雷狮什么都不需要我做。他只是在说:


卡米尔,这些年你总是沉默。我有时候在想,你在乎过和我之间的距离、或埋怨过我吗?知道我为什么还在用雷狮这个名字,责怪过我拉开距离吗?


信任是一种很沉重的枷锁啊,然而这样的枷锁是很适合我和雷狮的。


我们都在背负着笨重的东西行走,有执念才好脚踏实地、有枷锁才不至于分道扬镳,所以我当然明白,我应该在这个时候阻止他的剖白,然而最后还是觉得,不必了。



十六岁,十三岁。



我必须跟雷狮区分开来,一刀裁断纽带、心结。


他说,卡米尔,我不明白你的回答,但我依旧称呼自己为“雷狮”,并不是在给身后的家族丢脸,我只是在强调:我永远是独立的个体。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继续承认我是雷狮吗?因为他们总是要杀鸡儆猴的。混出头了,终究离不开‘雷王星的皇子’;混不出头,我照样还是雷王星的皇子,因为蠢而出名。总归我到死都离不开这个身份,他们故意的。假若我抛弃了,就更离不开这称谓了,然而到底我是我,我始终要继续背负,继续扛。你不一样,你的命从来就不应该属于这种枷锁。


我不能理解这种说法,但不论如何,您有您的选择,我低声说。


你从不需要对我解释,雷狮。就像你从不向我问过任何解释。


他哑笑了,解脱,从上面扔下一瓶开封的酒,他前一阵子嘴对口,现在却偏偏扔给我。



十三岁的这一年,我饮酒。



辛辣的酒水淹没我,沉沉浮浮中看得见过去的时光中永恒留存充斥着的黝黑、脓肿、腐臭,然而酒咽下了肚,一切就过去了。


我当然知道雷狮,他注定就要去更雄伟的精神中去寻找居所,去更动荡的地方找到自我,从始至终,雷狮永远是以个人的形象在隐秘地出逃、在高调地出逃;他计划的一切中,我仿佛只是一种类节外生枝的存在,哪怕带上我,然而最终他的未来中是没有我的否则为什么还不信任呢,只是始终不相信也不了解罢了。


然而我又很明白他的孤单,于是喝酒,这一夜所有的光烂死在了腹中,理智被灌醉了,在酒的臭中沉浮,我亦是臭的,腐烂的。迷醉里想起来他当时遇见我,穿着光鲜的盔甲、带我离时却衣衫褴褛;至于我,我始终是未变的,如果变化了,也不过是更加残破。


因独立而残破,因成为了一个人,却反而残缺得不像个体。

他不是雷王星的王,而我们在一起也只是貌合神离,我早就知道了。


然而免不了幻想,因为注视着,所以知道雷狮一直在自己不自知的地方抗拒自己回不去的过去;在他决定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都要叫雷狮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个名字是他的骄傲,伤疤,一道足以划分我们的鸿沟;但是正因为有期待,所以才会有失望吧,我深知像十六岁时的这一天会来时,他必然也知道;我依旧还是在隐秘而自私地期望他会与我相同,一并腐烂也好,我实在很需要平等,不需要他解释,我就能自己欺诈。

但而今他确实也独身一人了,但他到底还是选择了要开口,一如过去的勇敢。

大概吧。


大概我羡慕他有过什么,其实就恨过他有些什么。


哪怕在这个时候他也依旧勇敢,过去被他抛弃,一如过去选择他,我们不同在大大小小的每个地方,人在对抗命运的时候语言往往是最真诚,最赤裸,也最强劲的,因为他是在对着死说话。


而我。我从未有过他的那份魄力;他即便躲在暗中也仍是亮堂的,而我即便行走在光下、脚下也依旧是有如同水迹一般蔓开的一片黑影;雷狮天生就适合坐着,不论在哪里,不论是否有冠冕;他依旧是王,依旧审判着我。


而今我们都回不去了,而今他仍有别于我。


我们明白所有,可到头来怎样呢?还不是无法交流,语言像是苍白里的一场死,在阴暗中,我们再无依傍。


我醉了吗?或许是醉的吧。


早在最开始,我就在他的面前斩下了手臂。


这是我自愿的、在我没有选择的时候的选择;我给他完整的我,总比要让我接受自己的存在便是总得要亏欠他什么这种事情,来得更容易接受,何况在长久以来,我也早已习惯了缺损。


雷鸣是死去的部分,和母亲一样被抛弃被埋葬的部分,所以雷狮要卡米尔,我就给他卡米尔,我心甘情愿。


雷狮的身后可以斩落一切,他给我的是我还不起的,我没得选择,我必须知恩图报,我确实爱他,但我没有爱了。

要和他平等,我就只能斩落自己;我斩落我自己,我们就没办法平等。


我什么都没有,我早就知道。

果真是醉了啊。


他还是选择带这样的我走,我还是得到了一些什么的。

会过去的,大哥。所以现在我对他说、我对自己说。

会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你选择的路会铺开,我会为你斩落更多的恶。

毫无疑问,我是你的......


你一直这样吗?


或许吧,或许是,或许不是。


曾经杀了自己都只为求一个平等,曾经以为我们的身后是有同样的空无,但而今我明白,从头到尾只有我才是真正的空无:厄流区的一切被折叠在身后,属于雷鸣的影子被遥遥地甩开,母亲的死,厄流区的雨,一切都像是假的,荒坟一般的枯寂才是真的。


雷狮伸出手时我握住,过去的一切被一层一层,蜕皮一般撕开,扔下。



最终成为我,最终还是我,最终留下我。


那一夜醉的人是我,难过的是他。

豁然开朗的是他,被卷入漩涡的是我。



他又说,你笑了。

我没有否认,我确实在笑。


我要什么呢,一无所获的自我感动、毫无所用的牺牲。


我将他扔在脚边的酒瓶一个接一个地捡起,再松开手,所有的玻璃瓶摔在地上,玻璃碎了,刺耳的呻吟哑了,有过那么一刻非常嘈杂,像劈啪作响的死,但响过之后安静地要命,我说,或许吧,反正总之,我们的一切都过去了。

我的过去就是这些响声了,会让人感到烦躁的、可怕的,焦虑却仍旧是鲜活的。


而我的现在是安静的。


已经过去了,已经选择了,没有后悔的理由,也没有必要了回头了,至于你、至于我。



我一直是怎样的,我们不需要彼此非常了解,大哥。


如你所说的,有伤疤,不要随意撕开,咽下去。

你和我都不想凝视血肉模糊,所以啊。

不要在我的错误中注视我、不要在他人的偏见中停滞。




不论如何,该向前走的,是你、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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