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卡】黑绳


正处于幼儿语言能力飞速发展的时期时,母亲用外借或是地摊上捡来的书籍在家中的角落堆砌出一处高墙,那时每日摄入读解的文字,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与外界相联系的阶梯。


她要我读书,黑色的文字于是在我的读解中凝聚,又成为密密匝匝、无数的细麻,最后通过时间的压力,被编排、拧成一束束略粗的线。

这样的环节被无数次地重复着不知过去多少年,她的生命亦在烛火和我的声音中,被时间一点点所抽离出那样一副残破不堪、末弩强弓的躯壳,到最后只剩下一根将枯死的、却还勉强维系着生的神经。



于此同时,我也终于学会了如何用既定的标签,为万事万物所分门别类、学会去理解每个词汇背后的双重,乃至多重含义,并且接受一切是变动的:字眼没有生死,只有字眼为谁服务,被赋予怎样的别意,又产生怎样的差距。


于是这些由文字所生的线绳成为了更粗的麻。而她也说,现在,你可以独自生活了。


或许吧。


她会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已经能够站上小小的塑料红椅;也大概是我终于学会了对世俗谄媚的那一套:

举例来说,像是黑色的字在不同的书上有不同的大小、在同一本书上也有不一样的字体,参差不齐,却别扭地出现在同一页同一行上,但是换不了书,就只能被动接受它在视觉上造成的错落不齐,被迫忍耐自己要凝视怪异,并且接受异类的存在,接受它是合理的,丢下自尊对现实俯首,大众是对的一样。



我是阅读书的人,此刻也成为了一位要阅读现实、对不公也不得不低头的人,她说你终于可以独自生活,我可以休息了。


身体像山崩一般倒下去,她躺在床上,与大地隔着树木的尸体铸造的人类劣等艺术品相触,生命和脉搏像是通过自然尸体的一部分与地壳同步,她累了,再也不想起。



人的灾难,我的苦难。

都一并凝聚成了她的这场熟睡。


我在山崩的次年春天里失去她,那时群山之巅的青,还在被死白色的厚绒所紧紧地包裹在冰层之下,僵硬的死神拥抱生的花,而她却再也不会绽放了。


随她崩塌,我的童年也画上句号,不过值得一提,与山崩春凝同时发生的事情是:

她所创造的墙角高墙被我读掉了大半。


恍若是在驾驶着推土机向紧闭的城市进攻,它松懈、我成功了一样,残酷的现实与我之间的隔墙于是就此被推翻,我向前迈进一步,扭头把童年的死尸和高山一样的母亲埋在过往的腐土之下。

那时是我的十二岁。



而遇见雷狮是比【十二】要更早的事情,只不过那时没有实感,我儿时的记忆沉醉在对此刻而言再不可想念的苦难中,出于对自我同情的厌倦,她走后我就很少再提及过去。就连观看曾经的影像,手指在盖住母亲的时候,圆润的指甲也会从合影上划过,在相片中雷狮的脖颈上留下一条细而深的槽痕,凑近了看,像头首分离。


想来我在觉得世界虚假时,竟也把他归还给现实的臂。



我是如此的回避,说到底要总结我们两个,并流归一,他是躁动不安的火,我就是抗拒一切,从不包容的雪漠,有时候推开一切,也能够毫不迟疑地分割自己。

和他不一样,在他能够容忍病变的枝和刺陷入皮肤、且在血和肉体中生花时,我多数会握紧手中锋利的剪刀,把自己多余的枝条裁剪干净,干干净净,光滑又无害,花的头已经没有,只剩下亮绿色的枝。


十五岁的时候我收到花,那时终于问雷狮,十八岁,你从血肉里饲养贪婪的花,你难道爱它吗,鲜血淋漓的心动到底是因为它成为你的脏器,还是因为它是你的渴望。


你很渴、身体成为空壳,就只剩下这一束花了吗?



现实其实是疲倦的,她当时说错了很多,我并不能够独活,也不如她以为的爬山虎,我不是那样的植物,无法那样存活,我只有手中由万数黑字凝成的线绳,我不需要情感来坚持自己存活,然而我也渴,喉咙里被种下火;我不是爬山虎,但若我想,绳就是我蔓延出的根,我仍旧可以寄生。


但握紧它的时候要勒住另一个人的脖颈,我明白自己需要向上攀爬:生活还要继续,我渴望光,但善意与生存只能择二其一。



我在半路中松下手中的绳,然而我放弃时,被牵扯的彼端也没有活,文字只教我活,没有情感,现实要苍白无情的理性,我们却因为年轻,岁月的仁慈而在身体里种下汹涌澎湃的感性,雷狮的十八岁在缄默中被磨成模糊而有众多毛边的皱纸,新岁和新生命没有眷顾他,紫色的眼睛看向我:

他要溺死了。



但我仍只能仰望他,文字是我的绳,亦是墙和锁;我们步入现实,逃进残忍的森林里回避身后的沉时还太小,我无法拥抱他这样的一炬火,我也会化,于是只能回应沉默。


他向山谷投以深深的情感,被回声无数次地回应、提问;而我投向深渊长久地缄默,它回应我死一样的无望、沉。


十五岁的夜很冷,我的手在冷风里成为冰,然而掌心中却握着万字的黑凝聚的绳,终端圈在雷狮的脖颈。



我知道我们会死,或者他被扼死在我手上,或者我被他活活烧死,现实不需要澎湃的情感,我们都已经有了死罪。

但没关系。


十五岁的黑里我点燃了一束火,玫瑰瓣有一半在我的手中烧成烟烬,另一半被雷狮紧握,玫红色的浆液成为血,浓稠到在视觉上产生一种腥。


于是痛更痛,苦更苦,我抬起牵住他脖颈的手,绳在空中成为软塌的弧形。


只有感官才能拯救灵魂,就像只有灵魂才能拯救感官一样。¹


我握住他的手。



深色的紫让我的眼睛发痛,我说你什么也不要讲,趁着现实没有使我们腐烂……


蝴蝶的灰烬落在了枯萎的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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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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